定海夜报|面对老人

2016-04-26 钱佳楠/刘蕴奕 定海桥 定海桥

 第02期

本期作者:钱佳楠(作家)刘蕴奕(写作者

编者:赵伊人

定海桥故事创作班为定海桥互助社尝试的写作实验活动,每周定期请老人聊聊过去的所见所闻以及人生经历,年轻人聆听、记录、并探索故事的讲述方式。由钱佳楠发起,刘蕴奕协助。


面对老人时的无力
 钱佳楠

周六上午,从定海桥故事创作班出来,Noel问我,你说我们除了记录他们的故事,让有限的人听到,对于他们(老人),我们真的能帮到他们什么呢?

Noel的问题也是我内心深处的困惑,越是面对老人,越感到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到。那一天,栾奶奶跟我们说了她前一年手臂被公交车碰伤导致骨折的经历:一年多前的下雨天,她的眼睛一直是高度近视,看到来了似乎相熟的公交车,就上去,没想方向坐反,匆匆忙忙下车,还没走开,公交车疾驶,她的左手臂就这样被带了一下,后来去医院照过,似乎断了两处,可因为没有劳保,看不起。捱到最后是街道方面找了中医,保守治疗,断骨许是接上了,可似乎并没有什么康复训练,所以她的左手臂时时作痛,并且看起来像连线木偶的手那样笨拙、古怪。


定海桥故事创作班第一期

左一栾奶奶,右一钱佳楠(摄影/赵伊人)

听了这些,我们能做什么?不过是回来后在群里问问能不能下次安排定海桥养生咨询会的时候带栾奶奶去给医生瞅瞅,但瞅了之后如何,说实话,我们不知道。

原本做这个故事创作班,我怀着十分理想主义的念头,是从秀英奶奶的《胡麻的天空》一书得来的启迪。秀英奶奶家一门英才,儿子是大学文学教授,儿媳是自然笔记的实践者,所以在儿子儿媳的“威逼利诱”下开始写写画画,找到退休后生活的精彩和新的意义。在构想故事创作班之前,我给吕永林老师(秀英奶奶之子)打电话请教,他坦言这个过程实际漫长而波折。秀英奶奶尝试了一段日子后就会觉得,我年纪这么大了,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加上她身边的兄弟姊妹也经常在她耳畔撺掇,你都一把年纪了,弄这些做啥?好在多亏吕老师及吕太太的坚持和鼓励,秀英奶奶写成了,古朴的图和画,却是少有的真诚和来自民间的生动,连我这样生活背景与秀英奶奶大相径庭,甚至年龄以“鸿沟”相隔的读者都深受感动,更有意思的是,当初那些泼冷水的亲戚们有好些也跟随秀英奶奶写写画画起来,不为别的,觉得好玩,有趣。 

秀英奶奶在《胡麻的天空》中的自然笔记

我很想复制这样的经验到定海桥,然而发现可能性几近于零。故事创作班前两周,蕴奕和我在伊人的带领下从相熟的街坊着手,想请他们周末过来聊聊天,可能的话写写画画自己的人生记忆,但他们之中没有人愿意的,推说家里有很多事要忙,问到他们的父母,他们会说:年纪这么大了,弄这些做啥?最后只好靠居委会帮忙,每次邀请几个老人来和我们拉拉家常,并没有真的如原先计划想请他们也写写画画(我笃信写作这个过程是具有意义的,可老人多数眼睛看不清了),聊天结束,我感到我们几个年轻人收获颇丰,就几次的功夫,别的不说,我们知晓好些上海话的由来,知道“拉米”为何是“赚钱”的意思,也知道“半斤八两”的由来,当然,还包括鲜活的老百姓衣食住的细节。可我们听得开心了,对于老人呢?这个过程和做口述史的学者学生有何分别?我们会不会又是那种游击队似的“项目执行人”,打一枪就换一个地方,而他们还是他们?

这几次以来,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栾奶奶似乎和我们更亲近了。不夸张地说,栾奶奶先前是互助社成员“敬而远之”的老人,因其“负能量”满满,有点类似祥林嫂给人的感觉,可在第一次聊天之后,我们忽然发现了她曾经调皮捣蛋的另一面。那些久远的上海摊贩卖小食的吆喝调子,她都能唱,梨膏糖,百货糖,一脚踹了个水汪塘……摆套圈摊位的小贩因为生意冷清,还雇她做过“撬边模子”,假装这游戏很好玩的样子,引其他小孩子来玩,而待她真的套中了某个泥娃娃,小贩就耍赖,不肯给她,说她没付过钱,不算,重新套……

对于老人,我们看到的只是他们的今天,好像很难透过今天去想象他们的昔日,久而久之,我们就只以为老人是老人,不以为他们曾也年轻人。

栾奶奶回忆童年梨膏糖小贩叫卖的录音

上周六,栾奶奶饶有兴致地摘下几棵她种在花盆里的菜过来,要我们猜这是什么?绿叶菜是绿叶菜,但不像平日吃的蔬菜,闻闻没有味道,我们几个年轻人纷纷摇头。她还卖关子,不先说,要我们看她先拾掇好,她让我把这些菜叶全放到她的保温杯里去,然后留两棵在盆里,接着她倒水进去,泡着喝。这时候她才得意地说:“这个你们不知道了吧?这叫三七!”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中药三七的叶子,我们的眼乌珠也要弹出来啰!

我心里的滋味可能和其他朋友还略有不同,因为我感到,栾奶奶似乎理解我们在做什么,或者试图理解中。第一次课之前,我跟栾奶奶聊天,她凑近了看秀英奶奶书上的插图,看到了“糖菜”,她说这大概就是甜菜,还告诉我甜菜的叶子可以炒来吃,很好吃。我马上对她说,这些事情你不告诉我们,我们年轻人什么都不知道呀。她可能听了开心,后来居委会张阿姨来了她也问人家:小张,甜菜的叶子你见过没?

张阿姨摇摇头,说只晓得甜菜根,没见过甜菜的叶子。

栾奶奶就说:“我们那时候都见过,可以炒菜吃的,很糯,味道很好。”

这次的三七就是栾奶奶正好想到能告诉我们年轻人的知识,还让我们把留下的两棵栽到互助社的花盆里,说是很容易活。


栾奶奶留在互助社花盆里的三七(摄影/赵伊人)

还有一个细节让我觉得有意思,上周六课前栾奶奶竟然向我展示了她正在阅读的电子书,《盗墓笔记》和《梦里花落知多少》,她说都是免费的,《盗墓笔记》好看,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不大好看。

想想这些,再想想栾奶奶跟我们提的手臂骨折的事情,心里不是滋味。

昨天跟友人说起这件事,她也感叹有太多类似的无能为力,她去专门收治老年痴呆症病患的养老院作考察,考察完出来,觉得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太有限了。不过跟她聊着聊着,我忽然觉得无能为力才是对的,远的不说,就说我每次去看我的奶奶,看到她旧伤和新伤都难以痊愈,甚至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心里很不是滋味。听她念叨:“如果脚可以走,现在仍然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是,这两条腿,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呢?”

作为后辈,我也想不到安慰的话,只叫她别多想。可是,这毕竟是句无力的安慰,伤在她自己身上,痛也在她自己身上,“别想”就有用吗?

然而我还是很努力地对朋友(其实也是对自己)说,我们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能帮到一点点也总好过没有。对于老人,多陪伴或许也已经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了,至少在陪伴的时候,他们开怀,且不感到孤独。对于栾奶奶,医疗的事情虽在我们能力之外,但帮她多弄一些可以听的通俗读物大概是不难的。

我虽然是个无用的人,而且多半在忙碌自己的事情,并无所谓奉献的意识,但即便如我这样的人都能力所能及做些小事情,更多善良、热心的人做的一定比我更多。事实上确实如此,我看到很多人做着有意义的事情,很希望这样的互助精神能够延续,不被打断。

前段日子,大家在转发鲁迅的这段话,无论是面对黑暗,还是面对无力,这段话都具有鼓舞人心的力量,兹抄录如下: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但求作为自勉。


写在佳楠之后
 刘蕴奕


刘蕴奕和定海桥的老人(摄影/王艺盟)

在把事情想得更加清楚一点前,让我们先不要这么快原谅自己吧。况且什么时候,一种“转念一想”式的灵感能真的使自己释然,到最后,功劳还是要归到“遗忘”的头上。

佳楠最后引的鲁迅没能安慰我,因为他这话是往大了说去的,仿佛构建了一幅星星之火可燎原的美好图景,然则是未来的,因此是想象的、虚构的,逃脱不了是为使自己心里舒服点的嫌疑。

对于这些我生硬——甚至是强行介入的老人,我的亏欠感是始终浓郁存在着的,无论是写作班,还是跟着张阿姨(编者按:定海居委楼组长之一)探访老人。在后面的情况下,我经常被调侃为张阿姨的徒弟,之后我也干脆以此自称。但是最近老人们与我熟悉起来,她们有时笑问:“以后就是这个徒弟来看我们了啰?”这时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灰溜溜地笑着含混过去。我意识到我犯了个错,我给了她们一个不可实现的期许,因为我只是阶段性地与她们打交道,至少现在,我不会、也不愿承担这份定时看望她们的工作。我想到以后张阿姨独自去看望老人的时候,她们或许会问:“你徒弟不来了?”……

因此,让我们承认吧,我们毕竟是派了老人的用场,就写作班而言,她们何曾想过要把自己的故事完整地写出来,是我们将“价值”扣在了她们的往事上,如果没有这回事,任这些陈旧的事自然地更陈旧下去,对于老人而言,又何来“失去价值”呢?所以,诸如“她们讲出来对自己也好”这样的话,不过是我们为了善化自己的动机而硬造出来的而已。难道从一开始,这其中有什么双向的需求可言吗?

然而如果在这其中真的出现了老人对我们的期望、熟念、依赖,这正可谓是更大的罪责了,因为我们不久就会抽身而走的,马上了。

因此最终获利的,除了我们还有谁呢?我们是自由的,而她们却始终居于定海港路的某间房里。这才应该是我们真正应当觉得亏欠的。

但我想仍有希望的,这希望生于与老人的交流中,那是真正平常而自然的……


本期第一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钱佳楠”,长按下面的二维码点击页面底端“阅读原文”可以关注这位来到定海桥试图寻找故事的年轻作家:

定海桥互助社位于上海市杨浦区定海港路252号,是一个自我组织的学习、沟通、反思和服务的活动现场,寻求社区文化/价值建设同艺术/知识生产相结合的行动和创造方式,以互助的原则同在地社区和广泛的同道者互动、协力与合作。

欢迎访问我们的网站 dinghaiqiao.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