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作品集,八篇小说,都不算长,我却读了不少时间。没法一口气读下去,读完一篇,必得停下来歇一歇,才能继续。虽然其中有些已经不是第一次读,那种不容易消化的感受,仍然强烈地存在。每一篇结束的时候,那种慢慢累积起来的阅读感受迟迟不肯散去,似乎就此停留下来,在你的情绪和意识里占据了一个位置。
另一方面,每篇虽然独立,却又是可以互相参证的,它们是一个共同的社会空间里的故事。这个空间的特征如此突出而又如此地被漠视:中小城市的旧社区,即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建造的小区和工人新村,高速发展的时代已经使它们沦落为老小区和旧新村,住在其中的,主要是退休、下岗工人,以及外来务工人员。这样的老龄化和低收入群体的社区,赶不上当下的脚步不用说,未来的命运也从日益衰败的气息中显现。
—— 张新颖 《空响炮》序
偷桃换李记(节选)
明朝又要落雨了啊,早上起来,被头上还有太阳照过来,暖烘烘的。陶宝兴想,春天的天气真是乱,怪不得冻死老黄牛。他的床铺是顶楼最靠河边的一个,位置绝好。但凡出太阳,最先晒到的总是他。立春过后,陶宝兴愈发感到,春天确实是来了。一个人若像他这样,像株植物似的,每天同一时间呆在同一个地方,便能够分毫不差地感受到季节的悄然变动。正月里,早饭后太阳照进阳台,这几天刚起床就照到了,甚至能扫到他的被头。再过一阵,恐怕一睁眼就亮堂堂了。天亮得早,陶宝兴醒得也越来越早,他戴着全钢手表,歪头躺着,就想看着昨天的太阳比今天来得早了一点——身为一天中大部分时光都在床上度过的人,他很享受这种变化带来的感觉。
一个病房三个床,靠门的床自打上一位初冬走后,再没有新人进来睡。六零一只剩下陶宝兴和老曹两个人。陶宝兴今天率先醒来。起床,竟觉得腿脚十分爽气,就去阳台上浇花。那花几日不管,颇显凋态。去年从家里搬出来,他什么都没要,只拿了一盆映山红和一摞五十年前的申报纸。陶宝兴养了半辈子花草,临了决意舍弃。映山红是亡妻手里就有的一株,这么多年一直养得很好。出门之前,心里到底舍不得,咬咬牙,托着笨重的刻字陶盆带过来了。申报纸是从书架顶上随手拿的,原本只想垫垫衣橱抽屉,不想竟是这么老的货色,就索性留下来看看了。
有时看多了,陶宝兴不禁回忆起交关往事,墙上的大字报,弄堂里的阴阳头,毛主席语录中的一两句话。有时却做起的奇怪的梦来,分明是一些未曾亲眼所见的场合,在梦里却这么真实,好像自己亲身回到了那儿似的。
昨晚,陶宝兴又去了天安门广场。他吃完早饭,捧着茶杯,盯牢邻床的老曹醒过来,等老曹吐过痰,穿好衣服,陶宝兴就等不及要讲给他听了。
陶宝兴讲,我赶到的辰光,毛主席已经走了。红卫兵也走光了。满地都是鞋,解放鞋,白球鞋,草鞋。还有臭洋袜,踏烂的标语,旗帜,小钞票,扁掉的军用水壶。我就喊,阿大,阿大啊。没人理我。我兜了一圈,碰到好几个小队,我就跑上去问,你们看到陶立庆了吗。人家都摇头。
我累死了,在金水桥边坐一歇。我们阿大突然坐过来了!伊讲,爸爸放心,我鞋带绑得不要太牢,绝对不会叫人家踩掉的。伊伸出脚,我望过去,大腿小腿上全是鞋带,勒出血印子来噢。
我就讲,阿大吃力吗,一道回去好吗。伊讲,我不吃力,爸爸过来呀,我同爸爸长远
一道白相嘞。讲完伊就逃开去了,我脚慢,根本追不上。
老曹静静听完。老陶,你同阿大多久没碰着面啦。
陶宝兴讲,六六年之后伊就再没回来过了。
老曹不响。陶宝兴凑近,老曹,你讲讲看,阿大这趟跑出来,是不是叫我差不多好下去了啊。
老曹仍是不响。心里想到上礼拜陶宝兴身体突然不好,饭也吃不进,尿也出不来,闹到院里发病危通知,家属都来登门排队了。结果喊个护工守了几夜,忽然又好起来了,这几天竟能吃饭走动了。这种稀奇事体,仔细想来,终归不大灵光。
麻将的故事(节选)
吴光宗感觉自己肚子不痛了,下地穿好鞋,出了医院,径直往礼同街的方向去了。约莫正是中饭边,马路两面搭出露天台子,坐满了人。有人喊,对对吴,过来坐!他不睬,只顾朝里走。馆子店飘出各种各样的香味。闻闻看,清真牛杂汤,蟹肉煲,白斩鸡,盐水鸭,素面,连同水产店的腥气,都混在一起了。对对吴却一心只想着菜肉大馄饨的味道。耳边油锅的声音是很清楚的,但更清楚的是麻将的声音。刷,刷,两手一撸,就是几十只麻将牌相互碰撞的声响,紧接着是搭牌的声响,啪,啪,每一垒都很有力道。然后是甩骰子的声音,摸牌和筑牌的声音,十分清脆。
吴光宗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正在赶往馄饨店的路上,怎么眼前看得清清楚楚,手上也已经开始做牌了呢。他一边跑,一边摸牌。对家已经出了,他瞄了一眼上家,没反应,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牌,大喊,碰!对家讲,不得了啊,对对吴,开门就碰,啥意思,要把我们全都关到门外吗。吴光宗笑,覅瞎讲,四囡在,我不敢乱来的。他取一张牌,推出去,瞄了一眼下家,那人理应喊一声,吃,然后推出两张,宣布自己要做大了。可是他听到了“吃”字,却始终不见下家有动静。吴光宗想,一定是自己跑得不够快,还没看到麻将桌上的全景。他拼命跑,两边的店面都有点糊了,油锅的声音也渐弱下去,忽然变成了葛三囡和自己老婆的声音。葛三囡讲,你多吃点,辛苦了。老婆讲,我不要紧,大姐自家想开点,不要太用心事。两个人说完,便一同哭了起来。
吴光宗听到葛三囡边哭边讲,半夜三更,谁会到公共厕所里去呢。一直到六点,扫地的人走进去,四囡身体已经僵掉了。
吴光宗吓了一跳,他冲着下家讲,四囡,出牌呀,出牌。下家不响。接话的却是麦德龙的仇家。他瞪着眼睛讲,对对吴,你来做啥,出去,出去。拿着扫把就把吴光宗赶出去了。
门外是很臭的。吴光宗望进去,不见四囡,只见葛三囡和自己老婆仍在哭,几桌人仍在打牌,神仙一样。他抬头望着葛三囡馄饨店的招牌,白乎乎一片看不清楚。又看了看左右两边的墙,雨水常年从屋顶淌下来,留下了一道道斑驳的印子,细看看,一条深一条浅,蛮吓人的,好像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吴光宗盯着墙壁看了一会,越看越觉得这张脸像葛四平。
他说,四囡,你下来呀,站在墙上做啥。墙上的印子却越来越密了,那张脸也愈发收紧,显得痛苦不堪了。
吴光宗醒转来的时候,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身上仍是痛,话也讲不出来,想咽一点口水,竟然咽不下去。他想,阎罗王理应走到自己脚边了。
他听到阎罗王说,心梗这种事体,上趟厕所工夫,眨眼人就没了。吴光宗吓得啊啊乱叫了几声。
随后便听到了葛三囡和自己老婆的声音,老吴,吴弟。
吴光宗看不清脸,只管问,四囡呢。
葛三囡讲,吴弟,四囡搓麻将去了,今朝不来。那声音是轻颤的,哽咽的。说完,两个人就走出去了。走廊上传来微微的哭声。
吴光宗仰面躺着,他懂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小区门口的值班亭里。天快暗了,周围很安静,再过一会,就有人来接班了。吴光宗想好了,那人一来,他就讲,四囡啊,还是你厉害,没想到这副牌叫你先胡掉了啊。
话讲出来,却被肿胀的喉咙堵住,化成了一摊呜呜呜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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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响炮(节选)
赖老板像只烤架上的扒皮鸭子,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几圈下来,被窝里的热气都抖尽了,还是睡不着。老板娘闷头大骂,做啥!要吃西北风到外头去吃!隔着被子横生一脚,几乎把赖老板踹落到地板上。
赖老板不敢响,赶紧爬回来捂好。他有数,老婆并非凭空出气的人,生意做不下去,谁心里都不痛快。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吃西北风了。想他赖明生摸爬滚打五十年,游过街,干过群架,下过岗,上过本地新闻,什么扛不住,从没像最近一个月这么吃喝无味的。今天这顿年夜饭,白酒过二两,他就不想再动了。哈着冷气晃了一歇马路,回家躺下。
往年这一天,赖老板吃酒到八九点钟,一张大红脸直奔老友家,通宵麻将伺候。年关这副麻将,比年夜饭还要紧。输赢多少,不管,只管开心。赖老板最喜欢零点将至的时候,香烟缭绕,打开窗,家家户户的炮仗都蹿起来了,渐渐吞没搓牌的声音,眼底眼外,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赖老板听不清上家喊了什么,乱吃乱碰,碰错了,三家大笑,他也跟着笑。胡闹到一点宽,外面动静小了,几人又卯足精神玩起来。六点散场,赖老板出来,走在满地厚厚的红纸屑上,嘎吱嘎吱,鞋底不沾地面,像在大雪里。一脚一脚,他觉得自己踩在了钱上,五十响的,十五块,一千响的,五十块,一万响的,踩起来更加适意,软绵绵的。
一年到头做的生意,若都在除夕夜放掉,能从脚下铺到哪条街呢,赖老板总是边走边盘算。走到自家店门口,卷帘门拉开,照例放一支开年炮仗,一千响的大地红,讨个好彩头。然后回家,一碗大馄饨下肚,安心睡去。
这半年来,赖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差。原来横幅满城,新年起不准放炮仗了,放了要罚款,从此谁还敢呀。做到年底,店里忽然回光返照,人人都想最后再过一次手瘾。元旦前夜,卡在禁燃令的口子上,城里像遭了空袭一样,硝烟弥漫,爆炸声此起彼伏,耳聋的老人都嫌吵到吃不消。赖老板就坐在店里听,数,轰隆隆的是高升炮,嘶叫乱蹿的是礼花弹,噼噼啪啪的是电光炮。坐到十一点多,关了张,他在自家门口点了支一万响的财神到,响完,正好零点。
过了这天,再没有人来买炮仗了。赖老板的炮仗生意,算是正式做到了头。
到不到头,都是自己铺的路 。城里大大小小礼花店,并非全数倒闭。早有人劝,赖老板啊,这桩事体,总归是没办法了。要么,也去进一点电子的卖卖,蛮好的,总算没有断掉这只生意头呀。
电什么子!买来听个响,地上不留红,像什么样子,有这种喜庆法吗!话虽这么喊,赖老板毕竟还是胆子小,生怕新炮仗成本高,卖不动,想来想去想不好。结果却叫隔壁阿大香烛店先占为王,搞了个电子炮仗代售点,势头一下打开了。
赖老板头上眼热,脚上硬是不肯跟风,他讲,假炮仗,没意思!李阿大我晓得的,年轻时候就这副德行,讨不到老婆,对牢洋火柴上的图,一边看一边弄,没骨气的。这种事体,我赖明生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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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芬的故事(节选)
美芬踮起脚,伸手往箱子底摸,被单下还藏着好几块零布头,都是从各处淘来的好料作,印碎花的,印小动物的。美芬听小姐妹说过,现在的纸尿裤不卫生,还是老法的尿布顶实用。脏了洗,干了穿,结实又省钱。她想好了,以后有了小孩,这部老式洋机就不要了,去买一台新的,用不着脚踏的那种,做尿布,做衣服。尽管心里舍不得,从前老公女儿的衣服,哪一件没在这里加工过。可是一想到自己把尿布一块块甩挺,撑在竹竿上晾出去,美芬觉得值了。人家一看就晓得,美芬家像样子了,有老有小,齐全了。
现在什么都不用换了,美芬心里难过。买台洋机,隔几十年还在你身边。养个小孩,长大了就飞走了,而且一样都不给你留。真是气煞人。
美芬摸到一双小袜子,拿出来看,像个金元宝一样,小小的,放在手心里正好展开。每次走在路上,看见人家童装店挂在门口的小衣服,做奶奶的小姐妹总要拉她进去逛逛,见好就买,从不手软。美芬也喜欢的不得了,也想买呀,只是吃不准女儿以后生男生女。小姐妹就说,不要紧,先买双洋袜好了呀。
白袜子,虎头袜,脚踝上带花的袜子,不知不觉,美芬已经买过好几双了。她伸手,一只一只去摸,碰到一个冰冰冷冷的东西。翻出来一看,挂铃铛的金手镯。美芬忽然站不稳了,头昏眼花。她后悔了,吃饭那天怎么忍得住,怎么能不问问清楚就放女儿走了,叫她后半辈子找谁去交待啊。这只小手镯,女儿小时候戴过。前几年美芬重新拿到金店去打,做做新,以后小孩一生出来,就算外婆送伊的见面礼。
美芬摇着小铃铛,好像戴着它的那只小肉手已经挥起来了。美芬眼前模模糊糊的,凳子在脚底下晃起来了。
美芬赶紧关好箱子爬下来,想要打电话问清楚。她准备好了,就算吵一架也行,至少让她晓得个道理,为什么不住一起,为什么不办酒水,喜糖、喜帖、婚纱照,人家不是都有的吗。就算这些都不要,小孩为什么不养呢。她美芬省吃俭用,以后都给你,你倒叫我留着养老,算什么意思呢。
这时桌上手机响了。正好女儿来消息,已落地。
美芬盯牢屏幕上这三个字,几乎要盯出火星来。她想,就是这些知面不知心的话,搞出了现在这么大的事体来。
美芬抖着手指,戴上老花镜,几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急躁起来,索性按了一串语音过去。最后超时了也没说完。
美芬瘫坐着,不敢听自己说了些什么过去。手机仍在不停地响,全是舞蹈队的消息提醒。
隔了两三分钟,女儿回她,我结婚不是为了下一代。
隔了两三秒又补一句,也不是为了妈。
美芬噎住了。吵不起来了。女儿现在的口气不像以前了,很平和,平和到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切由不得她美芬来指点了。美芬说不下去了,眼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
过了一会,美芬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选了一个知道了的表情发过去,她讲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对面很快回了一个带爱心的表情。 补上一句,自己保重身体要紧。